彻入骨髓的凄苍与悲凉，当片尾曲《一生所爱》响起的时候，似身陷苍原漠野，竟不知自己身处何处。空气中弥漫着自大漠漫卷过来的土腥气，即便门窗紧闭，仍不能隔绝初春自西向东的寒流，和寒流裹胁而至的苍茫。这重度污染的周末，我彻底迷失在《大话西游》的最后一个尾音里，我的周遭袅袅不去的都是卢冠庭混沌沉厚的粤音，与这浑浑噩噩的气温一起，把我的理智和情感一道摆平。
每次都会笑，微笑，大笑，乃至狂笑，每次都会有泪，轻泪，薄泪，浅在眼窝，盈得住却溢不出的泪。明知道是刘镇伟胡拆乱掰的段子，明知道所谓月光宝盒，穿来过去，不过是拆解、颠倒与拼接的游戏，明知道是逻辑混乱、失速、失控与流离失所的情节，可将所有荒唐串接起来，细细想去，个中哪一处细节，哪一句台词不是命定的无奈、辛酸与悲凉？一遍又一遍的《大话西游》，看不透的人世间何为此海何为彼岸？又何时何处不为苦海？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回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
天边的你飘荡白云内”
——“我只想做一个自在逍遥的草寇，没理想，没文化，不问前程，不问归路。我甚至不想知道日月穿梭，斗转星移。即便是占山为王，作了老大，我也从未曾泛过替天行道，拯救谁，救赎谁的念头。兄弟们衣衫褴褛，形容丑陋，偏于三千大千一隅，似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又似山石微尘，恒河一沙，我从未奢望为作功德、救拔苦难的因缘际会，我只想渺小地生渺茫地死。”
“苦海泛起爱恨
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相亲竟不可接近
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命定如此，一个卑微的“强盗头子”，却命定地爱上了一个女人。自至尊宝从那个房间满面春风地走出来的那一刻始，便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从此身受煎熬，心如刀绞。爱上一个有情有义的妖，要比爱上一个无情无意的人更为痛苦。自尊宝与白骨精之间的爱同样是一种命定的莫可奈何。蜘蛛精也好，白骨精也罢，不过都是成全唐僧西天取经这天道大义的一道关隘。白骨精那百结的柔肠，纵使五百年的光阴，也仍不能散去，即便是万念俱灰，或是脖子上那绝望的一抹，妖的爱情如此坚执，当她身中巨毒，临着万丈深崖，在孤独的夕阳下，手中抚摩着最初的信物的时候，不禁让人为之动容。
爱与佛，佛与爱，难道真的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吗？莫非爱即是佛，佛即是爱。若是甘于平庸猥琐，甘于打家劫舍吃香喝辣，至尊宝便不会泅渡苦海，也不会踏上那条万念俱灰万事皆空的必由之路。爱是药引，人物的命运如同一架精密运转的机械，无论蜘蛛精也好，白骨精也罢，甚而至于那个500年前的水帘洞500年后的盘丝洞，也不过是精心策划的局。所有的目标皆只指向一条不归路。500年后的至性至爱，也不过是为500年前的至真至情推波逐澜，为的是将顽劣化解，将自由羁押，将人性泯灭，大偈莅临，大限将至！
要是没有爱就好了！若非是爱上白骨精，至尊宝怎会陷于苦楚？一次又一次徒劳地在时光里奔跑，不过是为了了却天意，不过是上苍设置的一个机关，不过是为了将之送至500年前。微茫的个体在上苍浩浩荡荡的必由之间，显得如此渺小无奈微不足道！
“情人别后永远再不回
无言落寞放眼尘世岸（愿来日再聚）
鲜花虽会凋谢但会再开（为你）
一生所爱忍让（守候）白云外”
送回500年前，却也远不是目的。500年前，仍摆脱不了一场煎熬。500年后的那次爱情是卑微的渺漠的，相较500年后的那次爱情，500年前这次爱情则更为惊心动魄，摄人心魂。若说500年前的至尊宝还有些痞性未改、流气十足、轻佻无状，然正是由于500年后的爱，才使得重回500年前的爱悲情至斯。虽是同样解构的台词，却已是不见丝毫轻松，反倒是嬉笑怒骂无形无状间，却更隐匿了情感底部句句见血字字含泪的波涛，越是压抑，越见汹涌。
回头来看，紫霞仙子也好，至尊宝也罢，他们谁曾正经表白、真情荡荡、彼此默契地享受过爱的哪怕片刻欢娱？紫霞仙子以紫青宝剑所立誓言，命定了紫霞仙子的结局，却无意地被至尊宝拔出，这坚实的誓言错失在懵懂的无意识里，与其言说是誓言的悲剧，倒不如说是无意识的悲剧。
她知道能拔出自己宝剑的人，一定是一位盖世英勇，当她飞蛾扑火般地迎去的时候，然此刻的至尊宝却仍只牵挂着500年后那奄奄一息的爱人。后当至尊宝心中旁骛杂生，为了求生求利，虚情假意地流泪说出那句经典流传的爱情至言时，呛啷坠地的宝剑和眼中百转千徊的眼泪，让每一个观者皆能听见她心头殷殷滚过的雷声。可即便此时，对至尊宝而言，此言此语却仍不过是为着500年后的拯救，全然不知救赎自己。
及至尊宝惘于前尘后世，临死的那刻，恳请蜘蛛精剖胸开肚，他才亲见了自己的真心真意，及紫霞仙子在其心头留下的一滴眼泪。那一刻，与其说是大彻大悟，不如说是爱的辗转折磨痛苦至斯，以至他以死相搏，以求明白“我是谁”。
——到底！我是谁？
——其实爱早已刻骨，只是我们浑不自知。
佛祖说，每一滴眼泪都宿命地有另一滴眼泪相随。
人世间无论怎样的轰轰烈烈，无论怎样的悲欢离合，所有的爱情，都最终会阴差阳错地归结为一滴眼泪。紫霞仙子留下的那一滴，是喜悦？是辛酸？是欢欣？是无奈？或者都有？我甚至想，这滴眼泪，是不是至尊宝宿命地为自己为紫霞仙子而流下的那颗？
当至尊宝宿命地带上金箍拳的时候，当他沉静又绝望地重复爱情至言的时候，他是否真正明了，并甘心接受这人世间最彻底的虚无？
“苦海泛起爱恨
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相亲竟不可接近
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最让人动容的情节无法抹去视听者的不平胸臆，当既是至尊宝又是孙悟空在一个压抑的人性与神性的双重角色身上一并呈现的时候，作为孙悟空的痴傻癫狂神通广大的神性角色，终究不能完全压制掩饰住作为至尊宝人性上的脆弱、挣扎、痛苦与煎熬。在狂态的背后，是隐忍，是克制，是退缩，甚至是苦苦哀求。在紫霞仙子临死的那刻，人与神的冲突，爱与舍的悖论，宿命的强大与个体的渺小，如此淋漓尽致地喷薄而出。
我们都是被命运推着来去的人。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我们的前尘是谁后世是谁？今生如大梦一场，似真似幻。当西行的旅人在水帘洞中一梦醒来，面对惜字如金的师傅，相将相扶的师弟，豆腐西施，残阳搂头，一切一切皆如庄生晓梦，到底！我是蝶？还是蝶是我？
“苦海泛起爱恨
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从被孙悟空占住了灵魂的夕阳武士紧紧拥抱的姿势和深长的吻里弥漫过来的一种悲凉，痛彻骨髓地渐次从眉目扩散，直至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我们每个人活的都象条狗，被箍圈着，被绳牵着，被命运驱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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